我进不去,只好回家,见母亲嫂嫂都平安归来,我才放了心。听嫂嫂讲:办喜事那家,新人接进门拜了堂送进洞房,正准备摆喜筵,突然爆炸声不断,地皮房屋都抖动起来,房顶上的瓦直往天井里飞,顿时满屋灰烟,房架也在咯咯作响。大家吓慌了,都往门外挤。挤出了大门谁也顾不上谁,嫂嫂扶着母亲回到家里,莫说喝喜酒,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我叫李尊伯,今年93岁,是“8·19”日机轰炸乐山的亲历者之一。当时我刚满16岁,是乐山县男中的学生。
乐山城被日机轰炸是1939年8月19日上午11时至12时之间。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烈日当空。学校放了暑假,我住在任家坝家中,上午,在地里除草,弄得满身泥沙,于是到岷江河中洗澡。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响,毫不在意,继续洗澡。直到紧急警报响了,才上岸穿好衣服往家里走。走到家门口的一棵核桃树下,就听到空中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接着看到一群日机不知多少,三架一组成人字形从头顶掠过,飞到乐山城上空。之后飞机变成一字形,飞得很低,接着就听到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连成一片,连地皮都在震动。不大一会工夫,只见乐山城内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房屋在垮塌,机枪在扫射,城内城外全被浓烟遮蔽,见不到一丝阳光,变得天昏地暗,令人毛骨悚然。
由于我母亲、嫂嫂正在城内喝别人家的喜酒,还没回来,很为她们担心,我就跑到马草市渡口(今半边街对面)去探望。这时渡口很乱,一只接一只的船满载着城里人正往任家坝开,还没等船靠岸,人们就往水里跳,涉水上岸就四散奔跑,有的投亲靠友去了,无亲可投的,就找一棵桑树,在树下蹲着,或找一处山岩躲起来,一个个惊惶失措,恐慌之状实在无法形容。我为了寻找母亲,随船渡河。刚上半边街就见一股人流:有背包提箱的,有扶老携幼的,有的满手血污,都惊惶不安地往城外跑,不知听谁在喊“炸弹又爆了,炸死人啦,”人们马上往房檐下躲。接着城内又涌出一群人,边跑边喊:“不要进城,日机又来了!”躲在房檐下的人,马上又往城外跑。的确是日机飞来了,它是回头来拍照的,由于乐山无防空设施,拿它毫无办法,任它绕城拍照,过了好一阵才飞走。这时人人都像惊弓之鸟,见不得任何风吹草动。为了找母亲,我继续往前挤,好容易到了嘉乐门,城门口有人守着,不是城里人,准出不让进。我进不去,只好回家,见母亲嫂嫂都平安归来,我才放了心。听嫂嫂讲:办喜事那家,新人接进门拜了堂送进洞房,正准备摆喜筵,突然爆炸声不断,地皮房屋都抖动起来,房顶上的瓦直往天井里飞,顿时满屋灰烟,房架也在咯咯作响。大家吓慌了,都往门外挤。挤出了大门谁也顾不上谁,嫂嫂扶着母亲回到家里,莫说喝喜酒,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第二天,城内仍在灭火、清理尸体,进不去。第三天总算进了城,一看真惨:土桥街、玉堂街炸成了平地,有几处还在冒烟;东大街、铁牛门炸得稀烂,瓦砾遍地,焦木成堆;较场坝、箱箱街烧个精光,哪还有个街的样子。一座繁华、热闹、古色古香的乐山城顷刻变成了废墟。我从废墟走过,瓦砾堆下烧焦的尸体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恶臭,未烧烬的焦木堆旁是运走尸体后留下的斑斑血迹,惨不忍睹。踏着瓦砾走到乐山公园,见正中的大礼堂房顶炸了个大洞,墙塌了,没有燃烧,地面还看见抬走尸体后留下的几处血污。水池边一棵紫荆花树上还挂着一只满是血污的断手,真是凄惨!我们几个随着运尸的木板车来到较场坝,听几个幸存者在讲:较场坝的莫大娘,由于腿脚不灵便,听到飞机声、机枪响,就慌慌张张往家里的一口大水缸里钻。房屋被炸,房架压在缸上,莫大娘逃不出来,被闷死在缸里,连骨架都被煮散。有人还亲眼看到箱箱街有十多人被烈火围困无法逃出,外面的人也无法施救,眼看他们来回奔跑、呼救,最后在惨叫声中被活活烧死。有人还目睹东大街奔跑的人群,在日机机枪扫射下,成串倒下,在弹片的呼啸声中有不少的人被炸死炸伤,横尸遍地,血流成河。而邓染房全家七口被炸死烧死了六口,只剩下老板娘受了重伤。我又往回走到了土桥街,见成群的人有的在挖寻遗物,有的在寻找亲人的尸骨,呼儿叫女,哭爹喊娘。据清理火场的人讲:在这里抬走的许多尸体都是全家死光,无人收尸的,一共有好几十家。一家姓曾的,全家七口被烧焦了,埋在瓦砾堆里被挖出来抱成一团,怎么也分不开,只好装进一口铁饭锅里抬走了。这时跑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女,满脸泪痕,急冲冲地跑来,一头扑倒在地哭喊爹娘,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流泪。还有个老大娘,她家6个人被炸死了3个,哭喊着:“让我去死,死后我要变成鬼去找日本人算账!”
回家后第五天,去看一个同学,据他讲:乐山城被炸那天,他在肖公庙看戏。戏还在唱,有人跑进来说,拉紧急警报了!唱戏的连妆也来不及卸,脸也顾不上擦,就往戏院后门肖公嘴城墙上跑,观众都拼命往戏院门外挤。刚出戏院门,一声巨响,把人都震倒在地,墙也炸塌了。只见河岸上还躺着好几个人。一个个满脸乌黑,有的伤了手,有的划破了头,有个妇女用双手搂着肚子,连肠子都露了出来。后来,听我家附近一家干菜商人张金荣讲,乐山城被炸那天,他在河街店铺里记账。听到空袭警报响,才同店里的一个伙计往家里跑,因身体胖,累得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就找到一家有地窖的地方去躲。伙计进窖里去了,他胖进不去,就蹲在窖口,很不舒服,也不安全,就叫伙计走。伙计不肯走,他只好一个人走。刚走到嘉乐门就听到连声巨响,回头一看,有好几处在冒烟,机枪也在响,吓得浑身发抖,赶紧往家里跑,累得浑身是汗总算回到了家。后来一打听,他那个伙计连同窖里的十多个人全部被闷死在地窖里,个个衣服被撕破,身体被抓伤,面目全非十分凄惨。
隔了很久之后,又听到白塔街一个幸存者讲:“8·19”当天,他在玉堂街玉园喝茶。听到炸弹爆炸他才往外跑,一阵机枪扫射,跑在前面的好几个人都应声倒下了,吓得他连忙趴在地上。这时弹片呼啸,血肉横飞,后面又燃起了大火,他们几个幸存者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往县街跑,一口气跑到了水西门,实在太累了,就都停下来喘口气。他们中间有个年青人,发现自己手上有血,脸上也在滴血,用手去摸满头都是鲜血,吓得顿时瘫了下去,叫喊起来:“我的头被炸破了,活不成了,救命!”几个好心人扶他去了仁济医院,见医院门口也挤满了受伤的人。有手足受伤的,有头部出血的,都在不断呻吟。他一到就喊医生“救命。”人们见他伤重又在头上,就让他先治。护士扶他进去清洗伤口,发现他并没有受伤。护士说,你叫得那么凶,伤着哪里了?他似乎也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来,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在场的人都说他是吓昏了,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