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静染
瞎子王贵说,咸草坡上的井不是一般的井,要找最好的工匠,把井直直地打下去,直到打出黑卤。
在王贵看来,这口井可能是他遇到的最大的一口井,下面的咸泉如大海在翻涌,所以他一说到即将要打的这口井就会滔滔不绝,谁让他在桥镇,是人人都称赞的盐巴老爷呢。过去,桥镇的井虽多,但多是竹筒小井,每日所产黄卤不过百十来担,量小质次。但黑卤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它在千米的地下埋藏了几万年,都能闻得出一股光阴的味道呢。而关键是,一碗黑卤能熬出三两上品的盐,咸头足、色泽好不说,就是炒出的熬锅肉都要香些,要是卖到云南宣威,还能够腌出最好的火腿……一句话,咸草坡上的就是深藏在三百丈下的黑卤神井。
怀荣三还没有见过三百丈深的井,三百丈是个什么概念他还想不出来。昔时,在桥镇最深的井也才两百来丈深,已经傲视群雄,睥睨天下了。但他相信王贵,深井之下必有浓卤旺火,盐都藏在最深的岩层里,俗话说,井深一丈,黄金一寸。但他也知道,要打一口上千米的井,也是堆着银子往里在扔,扔到万丈悬崖下,听不到一点回声。所以,打大井必须要找到一个最好的凿办,但只有一个人端得起这只碗,此人叫赵旺,据说方圆几百里再找不到第二个。
这是王贵说的。
但赵旺早就不见了。这也是王贵说的。
赵旺是个聋子,但他听得见井下的声音。
桥镇的人很多都听过他的传说,说赵旺打出的井又直又伸,像条线一样,太阳都落得到底!当然最神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从前他同一个工匠打赌的故事。那是在赵旺的耳朵还没有聋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因为手艺好,老板每月就常常要多给他几吊钱,还悄悄请他打牙祭、喝烧酒。
其间,有个叫范老幺的胖子,长了一身的蛮力,他撞见过几回赵旺喝酒,脸红得像关公,身上飘出的酒气让他嫉妒。他就想,自己的力气比赵旺大,流的汗水不比赵旺少,凭什么你赵旺要吃香的喝辣的而就没我的份?所以范老幺就要同他赌一把,当然,具体的起因已经没有人记得起了。人们记得且津津乐道的,一般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范老幺说:“我把一块铜板扔进盐井里,如果你赵旺把它捡得起来,我叫你声爷!”
其他匠人们想,这黑了心的,这不是给人家赵旺下烂药?
赵旺面不改色,把辫子一甩:“此话当真?”
“我范老幺何时赖过账!”
“算了,你还是收回去吧,没有必要赌。”赵旺把头转了过去。
“不赌也行,以后你就在老子面前当孙子。”
“好,我成全你。你等着!”
两个人在争气斗狠,眼里发着绿光。匠人们围在一边,有的抱着手臂,有的咬着手指,有的搓着手掌,神情亢奋。
通的一声,铜板落进了井里,连个水泡都没有翻。周围的人想,要落到盐井底可能要半个时辰才行,在卤水里,薄薄的铜板轻得像根草。当然,那么小的一块铜板要从碗口大的盐井底捡起来,连阎王老爷都不信。但是,半个时辰后,吸筒咕噜咕噜地从井底冒了出来,那些匠人们都把脑袋伸得长长的,他们看到铜板神奇般地放在了赵旺的手上,盐水浸泡后的铜板,新鲜而光亮。
“看,乾隆爷的铜板,老子刚才偷偷咬了个牙印。”
有个匠人站出来证明。
范老幺脸红筋胀,羞愧得想要杀人,但他没有胆子杀人,所以在被窝里蒙了一夜便改了行,碓匠是干不成了,他知道打井这碗饭不该他吃,但因为有身力气,就去当了杀猪匠。
其实,赵旺就是个凡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赵旺都守在井口上,是个老实本分的工匠。但好的碓匠干的不仅是力气活,也是脑子活,他得听着井下的一切动静,随着井深的下降跟着下降,他得在黑暗中聆听盐卤的流动。到了这一步,碓匠就把井弄明白了,弄明白了就可以当井上的凿办,凿办就是工匠之首,工人的头。不过,凿办的责任重大,一口井全赖着他,他要掌握井下的一切情况,凿得越深,技术要求越高,井在下了几百米后,里面的任何细微动静都是要靠精明的工匠来把脉。但锉机声震如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长了,赵旺渐渐就听不清声音了,听力越来越差,变成了个聋子。
有人说,赵旺的耳朵里只容得下一口井,只有他才听得懂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