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静染
四川以南,在丘陵连绵的小镇上,怀家的盐堆得像山一样高。
有人说,怀家盐仓里的盐能保证府岸一年的供应,府岸指的是华西坝子,那是块平坦得像熨过一样的地方,春天撒下种子,秋天像卷席子般一裹,稻谷满仓。但华西坝子不产盐,盐要出在山岭深丘地带,平坦的地方留不住盐,都流走了,抓起来的土只有牛粪味,没有盐味。所以,有米没有盐,再富庶的华西坝子也要吃桥镇的盐,沿着府河走,船到哪里,怀家的盐就销到哪里,有人说,怀家的盐要像山一样地堆着,华西坝子上才闻得到腊肉的味道。
怀家的主人叫怀荣三,当年就是他看到一只斑鸠落到他面前的时候,就留在了桥镇,也才有了如今的富庶家业。
清初,朝廷为增加税入,便鼓励民间凿井制盐,所有能够产盐的地方都在凿井。怀荣三的老家在山西,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但因为一件事改变了这一切。当时有个老乡在运城采池盐,几年过后,人家是挑着十几担银子回来的。这年春天,怀荣三把从祖业那里分得的一点地和几间瓦房卖了,也准备到外面闯闯,因为他听说遥远的蜀山里有盐,只要把地敲开就能找到盐,据说有时候那地皮薄得像西瓜皮一样,运气好的话一敲就破了。
临走之前,怀荣三路过了那个同乡的大院子。其实每次经过这个地方,他都会不自觉地停留片刻,秀兰就嫁到了这户人家。过去,秀兰同他家只隔了一条田埂,他俩是一条田埂上长大的。这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怀荣三迅速爬上了墙头,他还想看一眼秀兰。突然间,狗的叫声响了起来。怀荣三吓得一阵狂奔,等停下来,汗水已湿透了衣衫,他喘着大气捡起个石块往狗那边扔去。
离开老家后,怀荣三背着一捆谷草和一口袋干饼日夜赶路,累了倒头便睡,睡醒了啃几口干饼又走。但就在这时,他望见了一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
当地人说,那座山还叠着无数座山,一座比一座高,云缠雾绕间豺狼出没,没有人敢孤身去闯,真要去赌,死一百回都不足为奇。怀荣三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他开始后悔起来,花钱买醉,把头埋进土碗里,三天三夜都没有抬起来过。他对着酒碗胡言乱语,其实醉了就不用抬起头来,因为一抬头他就会看见那座横亘在眼前的大山,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已经在温柔乡里彻底堕落了,再也不去想那座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大山。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床外一阵喧闹,连忙从窗子的斜缝中往外看,原来是一队被发落的犯人经过这里,街上有很多人正在围观。那些囚犯跟他一样满脸乱草,脚腿上流着发黑发臭的脓液,目光冰凉如刀。
第二天,怀荣三就跟上了那队囚犯,衙役正押着犯人翻越那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
这一去,怀荣三就把自己当成了囚犯中的一个。他拄着木棍跟在队伍的后面,每天帮助队伍烧锅煮饭,衙役们看他还勤快,也乐得让他作伴,允许他晚上跟犯人们睡在一起,不然的话他根本挡不住山里的寒气。这时已到了初夏时节,怀荣三在酒里荒废了整整一个春天,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走有什么意义,也许他想再待下去,就会死在那个小镇上。但一上路,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样走下去,他可能死在路上,与其这样,还不如死在酒里。
山里的雨水连绵不断,他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干过,在山里走了多久他已经不知道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队伍中不断有人在倒下,倒下的人就直接推下山崖,变成了饿狼和秃鹰的美餐。
一天夜里,怀荣三在梦中哭了起来,他成了真正的囚徒,阎王用大链捆着他往黑暗的地狱里走,他绝望地大嚎大叫,只差一步就要下地狱了。但突然镣铐就被挣脱开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原来是只脚在踹他。
踹他的人是个杀人犯。怀荣三每天都跟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囚犯们挤在一起睡,以抵御山里刺骨的寒冷,他的身子缩成了鼹鼠的形状,只有心脏在微弱地跳动。
“喂,你哭得好吓人!”
杀人犯低低地吼道。他杀人时都没吓过。
那时的怀荣三已经死了。只是有一天,他看到那些囚犯的腿上都开始掉蛆了,那些白色的蛆像小米一样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到了剧烈的饥饿。是饥饿让他活着。终于有一天,一阵阵的恶臭穿过他鼻子的时候,又有人不断倒下了。有一次,有个人滚到了他的脚前,眼球暴突,嘴角的乌血顺着枷板流了下来。衙役走上去踹了他一脚,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他马上叫两个囚犯将这个人扔到了山崖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