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坤
母亲送我的这只粗瓷大碗,盛过我小时候喝过的中药汤,也盛过腌咸菜用过的大盐粒子,那苦或者咸已经浸入到碗的本身,如果用舌头舔一下,依稀能记起每一个喝药汤的苦夏,或者吃馒头就盐粒的冬天。
40年前,我离开故乡时,母亲既没有送我一把故乡的泥土,也没有送我一瓶故乡的井水,而是把一只粗瓷大碗塞进了我的行囊。
闲暇时,我经常凝视这只粗瓷大碗,猜测母亲送我的寓意,总感觉找到了答案又好像没找到。
是让远在异地他乡的我,尽快找到属于自己一生的饭碗?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对碗特别看重,每当吃饭时,她总要反复叮嘱:“一定把碗端紧了、端实了,不紧不实穷苦一生。”当我不小心把碗打碎,母亲就大声责怪:“把饭碗打了,这是一辈子的事!”说着把碎片一一捡起,然后让我在上面吹口气。仿佛那口气,能让破碎的碗恢复原状似的。在母亲眼里,碗不只是用来饱腹的工具,还承担着生活的一切。母亲送我一只粗瓷大碗,是希望我在异地他乡能尽快找个好工作,为自己谋求一个足够温饱的好饭碗。
是让我只端自己的碗,吃属于自己的饭?
这些年,我换过各种工作,到过许多地方,更见过许多不同的碗。有金碗、银碗、玉碗、玛瑙碗、铜碗、木碗、细瓷碗、搪瓷碗、塑料碗、琉璃碗、不锈钢碗等,这些碗或造型美观、或色彩艳丽、或装饰华丽,各有优胜之处,各有可取之长。但我还是更喜欢母亲送我的粗瓷大碗,虽然这只碗瓷是粗瓷、胎是厚胎,全身也是沉闷的单浅灰色,就像我自己,既没有什么背景给自己造型,也没有什么贵人给自己着色,只凭自己的本事,在生活这口无形的巨锅里,盛出自己的饭。母亲送我一只粗瓷大碗,是希望我不羡慕别人的碗,只端自己的碗,吃属于自己的饭。因为用金碗、玉碗盛出的饭不一定就香甜可口,用粗碗大碗盛出的饭不一定就不是美味佳肴。
是让我走过世间繁华,依然初心不忘?
粗瓷介于陶土和瓷土之间,吸附性较强。母亲送我的这只粗瓷大碗,盛过我小时候喝过的中药汤,也盛过腌咸菜用过的大盐粒子,那苦或者咸已经浸入到碗的本身,如果用舌头舔一下,依稀能记起每一个喝药汤的苦夏,或者吃馒头就盐粒的冬天。当然,它的味道主要还是吃食的味道,有地瓜、萝卜、土豆、玉米、高粱的味道,因为这些食物曾经喂养过我的故乡,喂养过许许多多普通人的命。《朱子家训》说:“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母亲送我一只粗瓷大碗,是告诉我就算端上了金碗、银碗,也不要忘记粗瓷大碗。
直到母亲去世,我也一直没有问母亲,送我一只粗瓷大碗的用意。我想,我在那只粗瓷大碗中,已经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