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雪儿
林修踏上雪鹤村的土地,遇见的村民都说:“林书记,你回来了。”林修喜欢这个词:回来。年不过是时间向前滑时,人为地画了个结点,千百年来,人们赋予这个节点太多的含义,人们自觉或不自觉让年承载许多的意义。人们遵从年的仪式感,也从年里找到新生,旧年过去了,下一年做更新的自己,好像植物一样重新破土而出。林修也怀着这样的好心情,盘桓在山间小路上,林修想世间万物总是尽了可能让生命美丽炫目。每棵树每株草每朵花都是在多么努力地活出精彩。林修有时候会想到苏东坡,如果当年他到了这个地方,又会用什么语言来赞美这片土地。晚间他和金雨生李克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山村道路散步的时候,孩子们会跟在他们身后,有的会从包里掏出一两个板栗给他们,有的会唱一些山歌,他总要想起苏东坡喝了酒,几个彝族孩子对着他吹响葱叶,东坡作诗“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他和孩子们玩游戏,边玩边讲苏东坡的故事给孩子们听。晚间来找林修的孩子多了起来,林修金雨生和李克就轮流着给孩子们讲故事。
有时林修一个人沿着新路走进夜里,慢慢地看清山的轮廓,脚下是平坦的路,再也不怕走进坑里。他给王川打电话,谢谢他的察尔瓦,让他在冬天里也感受到春天。现在山里的春天也来了,请川哥好久来山里踏春。川哥说他还在路上跑,又是一条路要通车了,他先跑跑试试。林修说等村路修好了,也要请川哥来跑跑。王川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跑新路了,特别是在没路的山野开出的新路。王川开玩笑说:“路就是我的情人。”
从惊蛰前几天开始,每晚雨来报到,早晨又睛好。下过雨的山更加葱翠了,山间有淡雾缭绕,把个山头扮得像仙境。林修、金雨生和李克三人共骑一辆摩托车去黑松林,到了惹革儿家,他们一家人正准备送阿约出门。惹革儿对阿约出去学什么技术,并不特别赞成,只不过他现在约束不了阿约。他怕林修他们是来劝阿尔布去读书,故意说了句彝语,阿尔布吹一声口哨,带着一群羊出去了。惹革儿眼睛里好像没他们似的,把阿约的行李捆在摩托车后座上,让阿尔布父亲送阿约去城里。金雨生说:“老伯,你看阿约出门多不方便,如果在山下,出门就是公路。”
惹革儿说:“你们不是说过村村通组组通吗?”
金雨生说:“是组组通啊,你们组有二十多户在黑松林下面,只有九户在黑松林上面。公路是通到黑松林下面了。”
惹革儿脸黑下来,指着阿约说:“我不会搬的,骨灰都不会让他搬下去。”
林修说:“曲别拉根大叔说了,不要劝你离开黑松林,所以我不会劝你。哪怕阿约他们下去了,我也不会劝你。这是你的家园,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阿尔布他有上学的权力,你要给他选择的机会。”
晚间还是下了雨,晨起还是有雾,天是一样的天,山不一样了,有更多的叶发出来。虽是春天了,山里仍然冷,上午十点,王川就给林修发了微信,说他已经进马边了,要去考察的路还是原始森林无人区,路上没吃的,他们自带了开粮,他调侃说又去野餐了。林修说这段时间野餐还是有点儿冷。王川说是的,他穿得少了点。林修说:“要不要把察尔瓦给你带来?”
王川笑说:“车里有空调。下车走路也不会冷。”
“川哥……”林修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踏实,想起去年王川说再会的背影,莫名地有些心慌。
王川问他怎么啦?林修说:“惊蛰了,山里的大虫小虫都醒了,注意安全。”
王川一阵爽朗的笑,说所有农历节气,他最不在意的就是惊蛰。林修说:“黑松林……”王川打断他的话:“等我考察回来,你进城来,我们见见,再聊聊黑松林。”
林修说:“我们三个‘第一书记’一起来,大家都想你了。”
林修他们又把报告重新校正了一下,等着去见王川。
还有残雪的原始森林,散发着腐质的味道,没有路蹚出路,林修仿佛看见王川和一队人在树林里走。
有消息来,说马边塌方了。林修他们不惊诧,马边的山经常不安分。
又有消息来,说有车出事了。林修他们祈祷,但愿没有伤着人。
消息来,说是公路局的车。没伤着人吧?林修他们想。
消息来,两个车同时埋在垮塌的山体中。人呢?林修他们问。
消息来,一行七人全部遇难。苍天,你为什么不睁眼,林修几乎要喊了,七个人,今晚有多少人夜不能眠。
消息来,王川和公路局同仁七人永远地倒在他们修的路上。
林修说:“川哥……”
金雨生说:“川哥……”
李克说:“川哥……”
川哥再也不会来了。没有雨,没有雷,风虽然还是冷浸浸的,但是已经透着柔软了,山怎么动了呢?风在吹,天空下起了小雨,该发的叶还在发,该开的花还在开,可是那七个人没了,这苍苍茫茫的小凉山啊,你知不知道有七个男儿又增加了你的高度?
“川哥,你冷吗?”林修披着察尔瓦,往山里小路走,他去找曲别拉根,他说要给川哥带个信,说他把察尔带给他,那边冷。曲别拉根尊了他的心意,他点燃了青枝,青烟在雨中袅袅,曲别拉根说:“亡者是替很多人去赴难了。”林修看一眼曲别拉根,觉得他这句话最慰他心。林修点燃了察尔瓦。
“川哥你放心,等村路通了,我一定通知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