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雪儿

　　除夕前一天，林修回到北京。他没告诉马格，他想体会一下一个外地人进京的感觉，刚下飞机，他看到的都是涌出北京的人，个个脸上都是归心似箭的表情。他拖着行李去坐地铁，地铁也是空空的，他一个人坐了一节车厢。那个人多得像蚂蚁一样的北京，这个时候空了。上来一个农民工，身上有些污渍，他把工具箱放在地下，就蹲在旁边。林修问他，有这么多座位，为什么不坐？民工说他身上脏。林修拍拍身旁的位置，让他坐下。民工下车的时候擦干净了座位，把擦过的纸放进包里。

　　林修看着他离开，说了声：“新年好!”民工回头，笑得很灿烂，说：“新年好。”

　　林修揣着一团从胸中升起的暖意，推开门，看见父亲在看电视，他拥抱了父亲，说新年好。林德觉得这个儿子有些不像原来的林修了。林修跑去看太爷爷，太爷爷在看书，林修更紧地抱着太爷爷，说新年好。太爷爷看着林修，说修啊，我在等你。

　　林修给马格打了电话，说他回家了。马格说：“渊歌接你回家的？”

　　林修说：“渊歌陪她父母去三亚了。”

　　大年三十晚上，一大家人围在一起，林修第一次觉得年真好。亲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国家大事来，父亲林德特别能侃。林修给金雨生和李克发了过年好的微信，又给村民们祝贺了新年。然后给渊歌发微信，问她现在做啥？渊歌拍了一张海边夜景来，说她一个人在看海。林修有些心疼，说真希望能和她一起看海。渊歌说我心带着你了。林修又被点着穴位似的，身体又飘浮起来。

　　他陪太爷爷说话，他把字输在电脑上，太爷爷看着与他对话。林修问他是不是想念太奶奶了？太爷爷笑说，他想念年轻时候的自己。林修说他自私，太爷爷说，那个时候的太奶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爱是什么感觉呢？太爷爷说，周遭不见了，只有她发着光。林修想起在马边初见渊歌的样子，如是。太爷爷问他是不是恋爱了？林修把渊歌的照片给太爷爷看。太爷爷说：“去见她。”

　　林修说：“我想多陪你。”

　　太爷爷只说：“去见她。”

　　“她远在海边呢。”

　　“莫等千山暮雪，只影向谁。”

　　林修约马格去三亚。马格说他正想约他，带了女朋友锦因一起去了三亚。

　　北方的帽子围巾，到南方的T恤短裤，冬天与夏天只隔了一趟飞机的距离。渊歌见到林修，手就不再离开他的臂弯了。马格抱着锦茵说：“这么多人的海边，完全没有深情的仪式感。我们经常见的，你看修，怎么办呢？”

　　林修说：“我们去儋州吧。”

　　儋州？三个人一起问。林修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话怎么这么熟呢。”渊歌说。

　　“苏东坡贬海南，居儋州。这海边人挤人没什么意思，我们去看看苏东坡生活过的儋州，说不定那地方安静得很。”

　　马格说好，他就喜欢荒一点的地方，顺便看看海南哪个地方的房子有价值。

　　到了位于儋州市中和镇的东坡书院。近黄昏的天光，天空仍然蓝得深不见底，只是有些暗了，便有了一种忧伤的色彩。乡村，牵牛暮归的老人，和门可罗雀的东坡书院，恰好让这种忧伤变得绵长，嘻嘻闹闹的四个年轻人，安静了。

　　锦茵让林修讲讲苏东坡。林修说去扶贫的乐山市和苏东坡的出生地眉山市山水相连，听马边的领导柳卫讲过他最佩服的人是苏东坡，还说等他退休了，要沿着苏东坡的足迹走一遭。没想到他先来了。林修现炒现卖，说贬到儋州的苏东坡，初来乍到，看水把村庄分成一块一块的荒野，感叹“幽绝无四邻。”生活呢，也是“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但是他没有气馁，没有沉沦，教百姓农耕、掘井，亲尝百草，兴教育，岛上从此“书声琅琅，弦歌四起”。最有趣的是东坡是个美食家，发现一种生蚝最新吃法，边吃边对儿子说不要对岛外人说起。儿子不解，苏东坡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大家都笑起来，再抬眼看东坡，好像他也听见了，脸上露出顽皮的神色来。马格说：“说冬无炭嘛，没什么，儋州的冬天不冷，说夏无寒泉，这老头倒是个真会享受的人了。一个老了还有趣的人。

　　林修又说苏东坡到儋州三年，临别时他竟然说“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马格说：“对啊，苏东坡三年可以说儋州人，你去马边两年，自然也是马边人了。”

　　马格问渊歌：“你愿意嫁给林修吗？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北京马边。”

　　渊歌很郑重地说：“我愿意。”眼里林修已经是发光的那个，锦茵说：“这不是教堂，看你小样儿。”

　　马格连啧啧了几声，他们一一与东坡道再见，在书院里闲走，在院子里见到两棵枝繁叶茂的芒果树。林修想起雪鹤村的栎子树，他给大家讲了鬼针草和树的故事。

　　马格说林修的心已经回到马边了。

　　林修没否认，在马边半年，他的心竟然装了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人。与渊歌告别时说：“我回马边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