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昌

　　他所推崇的陌生拜访，让我从踏出校门，就开始了与人的直接接触。那是一种可贵的锻炼。在与人的交往中，你会发现生活也许并非想象那样美好，但也不是你假象的那样幽深。

　　我有过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经历。从物质角度来说，它能给予的援助，实在太过有限了，但作为踏入社会的第一次职业经历，至今想起，仍觉得那是无比珍贵的礼物。礼物捧在手里，总会生出许多复杂的感慨，如果从中挑选其中最重要的，我认为是“大多数人都是友好的”。

　　那会儿一面做影片拍摄的工作，一面做财务软件的销售。公司只有四五个员工，都是像我这样，刚刚出道的大学生。当你站在我们面前，一定能感觉到柔弱和阳刚的气息同时在我们身上交织。我们的脸色是灰白的，下巴有些尖。在油亮的长发下，我们的眼睛又充满无穷的渴望。

　　我们就是那么矛盾的存在。

　　老板是个满脸带笑的男人，他的妻子笑得要少些，比较严厉的样子。我们每天要发许多传单，传单上写的竟是这款软件如何实用。在传单的左上角，通常钉着我们的名片“销售代表”——这是那时世界给我们的第一份职业名称，就像早就注定了那样。

　　其实你并不懂财务常识的。但在这项工作中，你得用心学习。你也需要熟练掌握怎么安装那套软件，然后把这些知识再传授给店面的客户。当我说服自己接受这份工作，我就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这样说。

　　客户们通常穿着随意。许多时候，你进他们的门，他们通常跷着腿在那抽烟。

　　您好，我是XX公司的业务代表，这是我的名片。

　　经过前期培训，我们终于能鼓足勇气，站在他们面前，羞涩地说出这句台词。

　　客户们见惯我们这样的角色，还好，大多数会单手接过去，装作尊重地看一眼。等待你接下来要说的台词。

　　我们都排练过，应对不同的人和场面。但生活永远高于排演。许多困难摆在面前。客户们很留心地维护眼前这个青涩小子的尊严，轻声轻语地试探我们的产品。实在不耐烦了，也只是说，我留了你的名片，待我考虑吧。

　　所以，我在这篇文字的开头，说大多数人是友好的。这不是为了单纯迎合某种需要，喊出的口号。要知道，在那样的青涩年纪，树立对人性美好的认识，是多么紧要的事。

　　但也有些经历让人难堪，这种难堪，容易让人在某一刻对人性发生认识上的偏移。你总会经历一些幽暗的时刻，那时节，负面的情绪会将你牢牢抓住。

　　比方你在闷热难当的季节，坐几十公里车，然后渡船、走路，按照先前的约定，将一份合同摆在他面前，但他让你枯坐在那，守着他打一下午的麻将。

　　我们老板说，做业务，一定要脸皮厚，舌头软，脚板硬。所以，我用这句话支撑自己度过许多那样漫长的下午。等到客户终于从座位上起来，迎接你的却是无尽的刁难。比如合同呀发票啊价格呀，反正像柯南一样寻找可以攻破的细小缝隙。那时候我是多年轻气盛，在一堆人当中，撕掉那份合同，然后洒向空中，转身而去。我没有看那客户的脸色，但能想到他的惊异：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业务代表！

　　后来许多年，我都在回忆那个场景，越发觉得那样的做法违背某种做人的规则。我开始学着忍受，告诉自己圆润。只是可惜，这种修炼进度并不明显。

　　我们的薪金并不丰厚。努力一些，每月拿到1000元的样子。但大多数时候都很艰难。我们会抱怨公司抠门。比如计较空调开得过长，或者不断更改工作和提成的办法。只是后来才渐渐明白，我们在世上扮演任何一个角色，都不见得会做得尽善尽美。

　　一群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大学生，能在那个时节得到第一家公司的接纳，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心存感激的。后来我从那家公司出走，紧跟着其他人也渐渐离开。那是一种自然更替，没有听到老板只言片语的抱怨。我们的城市不大，如果他对我们的离开哪怕有零星的斥责，那些批判迟早也会抵达我们的耳朵。但都没有。

　　我们几个同事在最先的几年，还保持热络的联系，就像共赴苦难的家人，把彼此挂在心上。但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在彼此的通讯录里，慢慢消散。

　　倒是那位老板——我的第一任老板，我在不同的场合与他有过碰面。他的公司在渐渐做大，也搬离了原来那个简陋的办公场所。许多年过去，我的成长并不迅速，甚至你可以说，我只是改换了门庭。我不好向他汇报近况，但他总是安慰我似的，夸我每年都在进步。他是善良的人，如果不是他，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这个世界现实又虚幻的的两面呢？他所推崇的陌生拜访，让我从踏出校门，就开始了与人的直接接触。那是一种可贵的锻炼。在与人的交往中，你会发现生活也许并非想象那样美好，但也不是你假象的那样幽深。无论怎样，只要你愿意，总可以用坦诚，化解它表皮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