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儿

　　林修醉了，但他重复着一句话：“要住到村子里去。”早上醒来头昏昏沉沉，他还是没忘那句话：“要住到村子里去。”金雨生与李克劝他，说村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林修借着醉意说：“以天为盖，以地为舆。”金雨生与李克都笑，觉得林修这时候特别可爱。

　　车子开出马边城，林修就睡着了。金雨生摇醒他时，他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一块平地上，平地的旁边有一间岩石砌的房子，是村委会的办公室。平地四周都是山，山坡上散落着一些陈旧的木屋，山顶云雾来来去去，天空下着微雨。林修恍惚，如果不是金雨生和李克在旁边，这情景倒真有“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愁酒一壶”的江湖味道。

　　李克说：“村民们都在盼北京来的第一书记，你要隆重出场才是。”

　　金雨生和李克都是从部队转业的，林修听得懂他们的潜台词，他喝醉了，不宜出现。林修羞愧的同时，也感受到他们的温暖，他不再坚持。

　　金雨生和李克走后，林修站在雨里，丝丝细细的微雨打在脸上，倏忽来去的山风吹着身体，他清醒了许多。他听到了苞谷林送来的挲挲声，闻到成熟浆果的甜味，感受到山间万物的生长。

　　林修欢喜，是他想象的远方。“闭着眼，闭着眼，与万物一起呼吸，与万物一起舒展，房子很大，像一坐山，时间很长，比一生更长。”这是太爷爷经常念的一句话。在一个空间狭小的老房子里，捧着一杯茶，手里玩着一块玉石的太爷爷已经很老了。从林修记事起，太爷爷就很老了，老得像他们家化石一样。太爷爷如果知道林修站在这样的天地间，会有什么词呢。林修翻开《万物的签名》，看到第一句“阿尔玛·惠特克，与世纪同生，在一八零零年一月五日滑入我们的世界。”他的心颤了一下，阿尔玛会有怎么样的一生？林修在这个村庄会有怎么样的两年，一切都刚刚开始，书里书外都刚刚开始。天地间如此契合，隐藏什么，暗示什么。

　　雨走了，太阳出来，山峰也露出完整的面目来，真是葱茏。林修伸展了四肢，看见高处一棵大树。他忽然很想知道那是什么树，他向着那棵树走去。刚下过雨的小路，泥是软的，他的鞋带起的泥巴越来越多，到后来他的脚都快拖不动了。这时马格的电话来，马格的声音断断续续，信号不好。

　　昨天，昨天印梅在。下车后林修被动地与这个握手那个握手，他记不清他们的职务，也记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他知道他到了马边。

　　他带着疑惑的样子坐在主席台上，有些拘束不安。从来都坐台下的他，从台上看下面的人，他们的面孔都很年轻。他们看他的眼光，带着热情。领导在讲话：“马边人民向中纪委长期给予马边扶贫事业的关心、支持和帮助表示感谢。”

　　介绍马边的领导是个大嗓门：“马边彝族自治县位于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小凉山区，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大小凉山综合扶贫开发县、乌蒙山片区区域扶贫开发县，中央纪委和省纪委、省投资促进局、省电力公司定点帮扶县。”

　　贫。贫。贫。林修听到几个贫字，可他第一眼看到的马边城好像不贫。

　　“小林，你讲几句。”林修被点名，心里慌张。话筒递到他面前时，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快速闪过马格的话，忘记你是林修。他离开座位对着台上的人鞠躬，又对着台下的人鞠躬，以此调整心绪，“谢谢马边，给了我第一次在台上讲话的机会。北京到马边有多远，我没算过，就地理、地名、心理来说，我是到远方了。从今天开始，我将在远方和大家一起工作。背负‘第一书记’的使命，是光荣，更多的是责任。我会忘记我是林修，记着角色身份，中纪委下派到马边的扶贫干部。希望得到各位领导，各位同仁的帮助指点，成为一个可以为国家担责的人。”

　　围在林修身边的人多起来，大多数去过北京。说到故宫、天安门、颐和园、清华、北大，林修在等待，他们其中有一个人能说到琉璃厂，没有。一个圆脸还有两颗虎牙的男生腼腆地说：“我看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如果我去北京，先去看地坛。”

　　“你是说你没去过北京？”

　　男生说：“梦见过。”

　　“你是？”

　　“我上班两个月了，雪岗乡纪律检查员，我叫罗春早。”罗春早说话眼光低着。

　　“罗春早你去地坛，我给你带路。”林修在罗春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时两个一脚是泥的青年从一辆车上下来，跨着正步，走到林修面前，说：“对不起，车坏了，我们来迟了。”

　　林修有点懵。

　　“我叫金雨生，是省纪委的。他叫李克，是市纪委下派的。从今天开始，我们是战友，一起在雪鹤村扶贫。”剑眉国字脸的金雨生说，扎在裤子里的白衬衫也是满是泥点。

　　“你们来得正好，我想今晚就去村里。”

　　“晚上加下雨，进不了村。”金雨生说。李克在旁边点头。

　　林修问为什么，金雨生故作神秘地说：“明天进村你就知道了。”

　　金雨生说去大风顶酒楼时，林修觉得他披着北京的衣裳去的。

　　林修脱下已经糊满了泥巴的鞋子，光脚走到了树下。

　　好一棵漂亮神圣的树。林修第一眼就把黑塞的赞美诗给了树。

　　树身斑驳，凸出的结节好像凝聚了岁月风霜，高达二十米的树冠撑起一大片浓荫。低处的枝桠上有青色的圆形果子。什么树？什么树？林修急切地想知道树的名字。他拿出手机拍照求百度，但手机不能连网。林修退到远处看树，走到近处看山。站在大树下，视野开阔，远山近山尽收眼底。大树下有一张石桌，一把木椅。旁边的民居，收拾得整齐干净，只是大门锁住。

　　林修决定住在这一户人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