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硕
叶先生一直居住在较场坝商务印书馆后屋中,每日忙于武大文学院的教业,母亲、妻子、儿女们也陆续来到。1939年8月19日,嘉定被日军飞机轰炸,城市被炸去三分之二,死伤甚重。叶先生家中财物俱毁,但家人平安。
叶先生暂住城外友人家中,得空到城中看视,见损失惨重,所剩的住宅区仅有以前的二分之一,人们又奉令疏散,乐山城似乎成了一个空城。他从高北门沿土桥街而下,这条乐山最繁华的金融街被炸得面目全非,那些齐整的银行、钱庄、蜡行都被炸没了。两月前,叶先生长子结婚,在这条街的大世界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才拿到不久,这相馆却连影子都没有了。走到大什字,左右望去,会府街和鼓楼街一片断壁残垣。再往前走到小什字,东大街、玉堂街也满目疮痍。
再沿着铜河公式往东走,只见萧公庙也塌了大半。一路绕到较场坝,这熟悉的繁华胜地,如今已是焦土砾堆,西边的一段老城墙几欲倾倒。自家寓居的商务馆栈烧得只剩一堆焦梁,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自己的书籍文具想必连一点灰都不剩了。叶先生心中凄怆,尽管自家积累多年的家产付之一炬,但家人尚在,也无须痛惜;只是这乐山古城千百年来积聚的财富和古迹毁坏大半,又有上千平民丧失性命,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沿着下河街、中河街上行,有的地方炸得路也没有了,只好绕行,这样拐到了九龙巷,北端高处便是武大男生二舍龙神祠。龙神祠被一发炮弹洞穿,一些房屋也被震坏。叶先生一屁股坐在龙神祠外的台阶上,怔怔地发起了呆:这龙神祠以前是祭祀隋代太守赵昱的,他因斩蛟治水而被封神,嘉定人一直将他当做地方保护神,世世代代都在他的庇护下平静地生活。嘉定历史上最大的灾祸就是洪水,哪里料得如今祸从天降,赵太守的在天之灵竟再也保护不了嘉定子民,也保护不了这些寓居的学子了。不说古老的地方神灵不中用了,这百年来,东西方列强步步侵入,把泱泱中华也逼到了国破族亡的地步,华夏先祖在天之灵知否、痛否?山河已破,国将不国,何以城为,何以家为?
正想到沉痛处,有工人推着小车,带着木梯、铁锹等工具来修理房舍了,武大的学生也跑前跑后地帮忙。叶先生又想起先前的听闻,说日本飞机还没飞走的时候,军警对救火救人都束手无策,反而是武大学生和中央艺专的学生立即出动,拆房子,抬伤者,奋不顾身。现在看到学生帮忙修复校舍的身影,觉得此间青年真乃国家前途之希望!把这种舍己为群的精神推广开来,什么事情做不成呢,胜利哪里会盼不到呢?
此后一年多,叶先生一家住在城外张公桥学地头翻修的房屋内,过了一段相对宁静的日子。
1941年正月里,乐山城的鞭炮声一阵响过一阵,闹市区的瓦砾堆上,新的房屋又修起来了,各种店铺也重新开张了。叶先生接受了成都开明书店邀请,准备去主持出版工作。叶家位于学地头的房子热闹起来,一家人忙着收拾家当。东西要搬到附近的成乐公路上去,叶先生的二儿子便去请了附近的挑夫来。其中一个挑夫见了叶先生便打招呼:“先生,你咋个在这儿?又要搬东西到哪赶前?”叶先生觉得此人好生面熟,等听到他宏亮的声音,一下想起来:这不就是刚到嘉定城时,帮自己挑东西的师傅吗!叶先生忙回道:“师傅,你好啊!又见面了,这次又要辛苦你。”接着把自己怎样从较场坝搬到这里来的经过,三言两语说了。
挑夫涂老幺仍然那么健谈,向叶先生讲述了轰炸时全家逃难的经过。他嘴巴上在不停地说,手脚也没有停,几三下把东西捆拢成几大包,挑起上路了。东西都搬到路边了,两人道别。叶先生说:“谢谢师傅,你保重。”涂老幺说:“先生慢走,以后再回来耍哈。”不过,叶先生这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抗战终于胜利,叶先生从上海辗转到解放区工作,解放后历任副部级、正部级、副国级官员。
涂老幺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却患上了痨病,一开始只是咳嗽、咳痰,还挣扎着去做活路。后来力气慢慢就小了,只能在家帮着干点轻松活路。再后来,连床都起不了,原来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瘦得来只剩皮包骨头,成天在床上咳得缩成一团。1948年年末的一天清早,涂老幺刚咳了一滩血痰,正侧躺在床上“嚯嚯”地喘粗气,忽然传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声响,从远而近击打在耳膜上。涂老幺嘟噜着问:“又在干啥子?”邱氏回答说:“夏天洪水把营门口的河堤冲了好长一条口子,说要把嘉乐门的砖拆了去补那个凼凼。”涂老幺连火都没有力气冒了,只是直了一下脖子,声音像煨米汤一样悠出来:“格老子,拆,拆——败家子……”
过了几天,当城墙要拆到兑阳湾涂家后屋的时候,这个劳累了一生的乐山挑夫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他没有看到熟悉的嘉乐门城墙消失。
八十年后,涂老幺和邱氏的侄孙女为了写一本乐山古城的书,去寻访老城墙,在市井的楼房之间,山坡的蔓草丛中,车水马龙的街道旁,间或有一段深红色的城墙闪现,百年前的庞然大物仅剩得眼前的片光零羽。在老霄顶上,她俯眺所见尽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此时此刻,如果叶先生和涂老幺站在这里,看到乐山城的巨变,会如何感叹世事沧桑、今昔天壤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