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彰先生新近力作《黄叶集》杀青，命小子写几句话。细细捧读一过，感觉篇篇精彩，字字珠玑，哪里还需要我来狗尾续貂！赵匡胤是“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我是悔不该酒醉错应了黄先生！也罢，按照自然主义大师左拉关于“陪衬人”的创想，我就来写一篇陪衬文吧。 

　　一 

　　先说一段历史公案—— 

　　前些年，有人在网上贴出《马边赋》，并毕恭毕敬地奉送了作者一顶“国学大师”的桂冠。 

　　众所周知，在这个根本不可能产生大师的时代，如果正儿八经称呼谁是“大师”，多半是调侃，是挖苦，是讽刺，更是戏弄，态度越是虔诚，喜剧效果便越是显著。因此，许多被奉承为“大师”的人，会像阿Q一样“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你才是大师！你们全家都是大师！ 

　　黄公不是网虫，无法在网上回应“国学大师”的封号。我便自作主张地跟帖代他回应，坚决反对封他当什么“国学大师”。 

　　虽然他不是国学大师，但就我的浅见，他的国学功底之深厚，在乐山这片土地上，在“少陵无人谪仙死”的当今，不说“无人能出其右”，至少不容易找出第二个来。 

　　仅有深厚的国学功底还不够，还必须具有诗人般充沛的感情，以及文章家出类拔萃的形象思维。很不幸，黄先生既是国学家，又是诗人，还是文章家，不仅精通之乎者也，而且感情饱满气息丰沛，尤其精于表情达意，于是从他的笔下，就编织出令人一唱三叹的锦绣文章，确乎有点“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味道。 

　　谓予不信，《黄叶集》就是明证。 

　　二 

　　收入《黄叶集》中的三十六篇文章，全部属于用文言文创作的古代文体，囊括赋、表、碑铭、墓志铭、墓表、记、序跋、题签、训词、判词等多种样式。每一种文体，他都得心应手；每一句文言，他都字斟句酌。 

　　黄公对各种古代文体驾轻就熟，但最为得意的还是辞赋。收入《黄叶集》的赋共有十三篇之多，除了《嘉州赋》、《犍为赋》、《罗城赋》等大赋以外，还有一些抒情小赋，以及一些为赚酒钱而写的商业性命题小赋。 

　　赋作为一种传统文体，历史上的地位仅次于诗。它滥觞于屈宋，光大于西汉，中兴于齐梁，收豹尾于唐宋。有宋以后，逐渐式微，明清两代还时有浮沤，五四之后则迹近死灭。但是近年来，又有死灰复燃趋势，名山胜水，名酒好茶，名城胜地，甚至茶楼酒馆，小园香径，工厂企业，都喜欢附庸风雅倩人作赋，以冀百世流芳，一时之间，辞赋流传，随处可见，惜乎多则易滥，良莠不齐，纵观赋坛，佳作寥寥。 

　　刘彦和《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又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制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说白了，赋就是铺陈排比，咏物写志，视野必须宽广，事物必须厚重，风物必须灿烂，感情必须充沛，语言必须华丽，词藻必须丰富，读来必须上口，回味必须绵长。 

　　黄公作赋，往往激情满胸，豪气萦怀，墨饱笔健，平川走马，酣畅淋漓，大有古人“横槊赋诗，登楼作赋”的风致。观其套路，大抵开篇高屋建瓴，深得凤头之妙；中间内容丰富，如守财奴细数家珍，不愧猪肚之名；结尾气势如虹，一条豹尾斑斓夺目。至于笔势之纵横捭阖，用典之精当贴切，骈偶之工稳合辙，用韵之琅琅上口，当今赋坛罕见伯仲。 

　　黄公作文，跟他做人一样，极其认真，十分严谨。为了作赋，他简直是李贺再生呕心沥血。曾经为了做一篇赋，他殚精竭虑，生生把自己整出了一场大病，在武警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康复。因此，读他的赋，你必须泡一盏好茶，慢慢品味，细细咂摸，其中虽然不多“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那种“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传世绝唱，但却有如徒步登山，移步换形间甚多令人一唱三叹的佳处。他自己说：“我之制赋，要求它既是文、又像诗，倾尽绵薄以营文采、韵致和节律。意思有了才下笔，一段写成，反复念诵。但觉不如意就划掉重写，还不中意就写第三道。往往伏案整整一个下午，晚餐时依旧一字不成。赋的行文，我每天坐十三四个小时，可得三四百字。所以，一二千字的文章一旦写成，我都能全文背诵。”（《<三赋>缀语》） 

　　我们对黄老能够一篇文章卖出上万元天价羡慕嫉妒恨的同时，不得不折服黄文千锤百炼的功夫，以及其中历久弥香的滋味。俗话说，只羡贼吃肉，哪见贼挨打。单说黄老的那些商业性小赋，哪怕你给出高他十倍的价钱让我来做，我也只好摇头摆手，灰溜溜走人——不是人人都可以当黄德彰的。 

　　三 

　　《黄叶集》中的每一篇文章，都脍炙人口。 

　　嘉州、犍为、罗城、马边四篇大赋，充满了对家乡刻骨铭心的爱。对于这个曾经被迫背井离乡长达25年之久、即使在阿克苏的小商店看见家乡的泡子酒也会搅动柔肠千百折的多情才子来说，那种乡国之情是“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的最最崇高情怀，是赤子对母亲那种至真至纯的终生依恋的爱！ 

　　其余那些写景、状物、抒情的小赋，传递的基本上也是一个沧桑老人对人生的真诚感悟，对生活的爱。 

　　至于后面那些碑铭表记祭文，虽然文体各异，表达的都是至情至性的情感，令人动容，感人肺腑，发人深省，无形中导引读者随着作者的笔意喜怒哀乐，高兴处击节赞叹，玄妙处若有所悟，哀伤处潸然出涕，掩卷后醍醐灌顶。 

　　若问黄公之文为何如此感人至深，无他，气也。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吾观夫黄公之为文，大多气息饱满，气韵生动，气势如虹，此即魏文所言之气乎？ 

　　文章的气从哪里来？答曰：养。孟子所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也。黄公天资聪颖，自幼浸淫国学，几十年手不释卷，虽然只有高中肄业学历，却蓄养了深厚根基；少年蒙难，窜逐北疆，历尽人间大难，九死一生，如是二十五年，同营难友大半为鬼，他却生命之树常绿。艰难困顿之中，他用天地正气默默涵养自己的文气，一旦时机允许，他就游衍翰墨之林，其气便勃郁而发。 

　　至此，我找到我们这些玩文字的后生晚辈永远玩不过黄老的根本原因了。因为我们这些人没有他的那份功力，缺乏他的那份经历，尤其缺乏他的那种韧劲，再加上“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引号中的话不是我说的，是曹丕说的。 

　　四 

　　最后还想饶舌几句，说一说本书的注释和点评。 

　　黄公的文章是文言写成，运用了大量的成语典故，化用了不少古人妙语，还涉及许多典章人物。一般大学中文本科以下学历的人读起来，多半不求甚解，难以入其堂奥。于是，注释就非常必要。同时，黄公的文章虽然层次分明，但含意蕴藉，需要高人为读者做点导引的功夫，于是就有了点评与导读。 

　　我不认识本书注释与点评的方家罗杜林先生，但令我叹服的是，这是真正读懂了《黄叶集》的第一人！这位先生不仅功力深厚，读书也很认真，他作的注释与导引恰到好处，与正文相辅相成，各得其妙。有了罗先生的注释与导读，我们读起原文来就得心应手了。 

　　嗜酒如命的黄德彰先生，为我们奉献了一坛醇厚绵长的陈年老酒。小子不才，愿与诸君相与细品之！诗曰： 

　　黄公老去笔犹健，

　　一卷雄文出汉嘉。

　　莫道春华堪夺目，

　　眼前黄叶烂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