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静染
盐井凿到了二百丈以下,也就穿过了地面上的土石层和水浸层,这个阶段意味着盐井已经打到了坚硬的岩层上,而打井最怕的是遇见绵岩,碓匠一遇见这样的岩石层,就要烧香拜佛。
绵岩一丈,可凿一年,这是老工匠们传下来的古训。
九指估摸着井下的情况,这些天来也有些寝食不安,因为一种叫“泥孩儿”的工具放进井里后,提起来的泥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岩口簿已经好些天没有动一个字了。工匠们都觉得奇怪,怎么井下不见一点动静?每天都在使劲钻锉,但就是钻不动,锉不进,钻锉换了好多把,就像钻到了坚硬无比的铁石上一样。
一定是遇到绵岩了。
过去,盐商一听打到了绵岩上,马上就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干脆停工歇业,不是转给别人续凿,就是封掉井口,另想门路;二是把家里的钱财盘算盘算,看到底能支撑多久,没有几家人的家底比绵岩厚实,所以多数都只有前功尽弃。但是,如果能打穿绵岩,等于离大富大贵的日子不远了。当然,要凿破绵岩,就要看工匠的十八般能耐了。
那天已晚,九指呆呆地躺在床上,想如何得到一把银锭锉,这件事让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他知道,只有银锭锉才能破那道厚厚的绵岩,而这件利器并非哪里都有,必须要找专门的冶炼作坊,还得找到能工巧匠锻造才行,所以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越想越烦,九指根本无法入睡,干脆启身去了“红幌子”,想找口酒来喝。
到了“红幌子”,门却是关上的,小店已经打烊了。九指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回应,他只好怏怏地往回走。
正要转身,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句女声:“已经关门了,明日请早。”
“凤香,是我。”九指一阵欣喜。
“你是哪个?”
“我是你九哥。”
门嘎吱一声就打开了。凤香披着件纱衣,头发有些凌乱。
“这么晚了才来。”凤香打了个哈欠。
“睡不着觉,干脆来坐坐。”
“九哥一定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吧?”
“唉,还真是!”
“那我就陪你喝两口,但今天的菜卖完了,只有酒。”
“不要菜,有你就行。”
两人对视,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时,凤香站起来去闩门,说怕再有人闯进来。只听见门嘎吱一声就关上了,整个屋子里只剩一根灯芯草,在悠悠地晃着。
“九哥有啥子不安逸的事嘛?”凤香给九指端了一碗酒来。
“还不是井上的破事。”
“听人说井就要打穿了,那口井就是个金窝窝。”
“唉,现在就是打不穿,还在往里面扔钱!”
“好焦人哦!”
凤香蹙起眉,好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她端起碗跟九指碰了一下。就在她低头啜饮的那一刻,九指突然发现这个女人,就像黑暗中的睡莲,柔和而光洁。
九指竟然看呆了。
“九哥,你还在想井上的事?”
“我想你一个人开这个店辛不辛苦。”
“难道你想帮我吗?”
凤香用竹签挑了一下浮在灯台里的灯芯草。
九指喝了一大口酒,喉咙里咕隆一声。突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伸手去抓凤香那只正在拨弄灯芯的手。凤香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九哥……”
九指的手还留在空中。断了的那根手指虽然不在了,但那个空缺,却像一个坚定的存在一样,是那样醒目地暴露在那里。
他有些沮丧,垂下了头。而手也随即放在桌子下面。
“九哥,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九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往门外走,他的头一直低着。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大声说道:
“凤香,等银锭锉打好,我再来找你!”
银锭锉长九尺、重百斤,它每一次从几十米的高度落下去,都会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并在大地的深处撞击出炫目的火花。
当然,没有人看得到这个场景,只是通过想象去描绘井底的惊心动魄。岩石被粉碎后,变成了碎渣,然后采用一种叫泥筒子的工具把它们吸上来,井锉便继续往下凿,重重地落下去,提起来,又落下去,循环往复,昼夜不停。
银锭锉的锉面并不像刀刃一样尖锐,它看起来更像放大了的银元宝,这就是被称为银锭锉的缘由。但就是这个看似笨头笨脑的锉头,却是韧性十足、锐力无比,一点一点地削蚀着那些不可撼动的岩石。银锭锉包含着朴素的道理:尖锐的东西易折,而真正的锋利往往是藏着的,且装扮成笨拙的面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