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雪儿
2015年8月,对于雪鹤村的历史来说,像千年重复的所有8月一样。刚刚入秋,一场大雨让进村的土路多处塌方,坡地尚未完全成熟的苞谷林因为山高坡陡也冲垮了许多。村民们等雨一过,想扶起倒伏的苞谷,可是土冲走了,只能摘下还嫩的苞谷,除了叹息一声,喊声天老爷,大家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谁能抗天呢?祖先选择了这一片土地生存,雨要来,风要来,雪要来,贫困与疾病要来,这不都是大自然应有的秩序么?雪鹤村五组已经八十多岁的王太因和她老伴杨德炳背着一背篼玉米回到家里,看见四十多岁的儿子杨豆豆坐在门坎上啃一块生玉米。旁边有一滩水,王太因闻了闻是尿,发起怒来,要杨豆豆把地弄干净。杨豆豆脱下自己的衣服去擦。王太因骂了一句:“先人板板,你怎么活到现在?”
杨豆豆委屈,缩着双手,王太因抬了一个小板凳让杨豆豆坐着,说不准动。她开始收拾屋子,三下二下,屋子变得干净了,杨豆豆拍着双手说:“好,好。”
杨德炳说:“豆豆要像你妈学,你看这屋子是不是好多了?”
杨豆豆又说一句:“好。”
“你妈能干不?”杨德炳问。
“干。”
杨德炳叹了口气,再怎么引导,杨豆豆也只能说一个字。
王太因打扫了屋子,杨豆豆给她端来一杯水,说:“喝。”王太因喝了水,爱怜地对杨豆豆说:“豆豆啊,人与畜牲不一样,屎尿要去厕所。杨家破败,但不能脏。”
杨德炳说:“老太婆你扯这些做啥,你看这房子都快垮了,还到处漏雨。”
“趁天晴,翻一翻瓦。”王太因说。
“那些檩子还乘得起人不?”杨德炳望着屋顶问。
“乘不起也要翻嘛,漏的地方太多了,房子要淋垮的。”王太因说。
“垮了,就当是我们的棺材。”杨德炳说得轻松,王太因听来却惊心,近来杨德炳总是在半夜憋醒,非要坐起来才能呼吸。他不能倒下的,在她的意识里,他是不能死的,至少在杨豆豆没死之前,他不能死。“豆豆咋办呢?”王太因问。
“未必然这一天不来?”杨德炳坐在板凳上抽烟,看着又在啃玉米的杨豆豆,他们俩走了,杨豆豆凭什么活下去。
“豆豆还小啊。”王太因不甘心。
“四十五了,老太婆,他已经四十五了。”杨德炳突然提高了声音。
杨豆豆停止了啃玉米的动作,盯着父亲。
“听人说,村里要来三个第一书记,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改变。”王太因说。
“来与不来,跟我们有啥子关系。杨豆豆的病能好?”杨德炳说。
“你就别说豆豆了,你我活这么久,不就是老天安排的。”王太因说。
“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孽,老天这样挤兑我们。”
“杨德炳,我对不起你。”每每说到杨豆豆的出路,王太因就只有拿这话去堵杨德炳。她为杨家生了三个儿子。老大五岁,放牛时被山上突发的洪水冲走。老二十六岁时生了怪病,两个儿子相继过世。王太因四十五岁了,想为老杨家留个根,身为汉人却悄悄找彝族曲别老毕摩吃了些草药,如愿怀孕。孩子出生的时候脚先出来半天,头才出来,以为他没气了,扔到一堆带血的草纸里,孩子又活了过来。王太因视为珍宝,改了个大名杨天赐,细心呵护着。谁知道孩子两岁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到当地医院检查,看孩子乖乖的,什么都正常,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说再看看。到了三岁,杨天赐好不容易喊出了爸爸妈妈,能自己行走了,还能帮是篾匠的杨德炳递个篾片什么的。杨德炳和王太因都很庆幸,老来得子,实属不易,他们得为杨天赐的将来做准备。篾匠杨德炳想,趁他还身强力壮,得多编些背篼箩筐卖,哪知道反击右倾翻案风,村里抓做生意的典型,抓到了杨德炳头上。干部们在路上拦截做买卖的人,有需要背兜箩筐的乡亲,就悄悄去杨德炳家里买。收割水稻的的季节,一晚月色很好,杨天赐和父亲在院坝里编箩筐,突然闯起来一群人,烧了编到一半的箩筐,还将杨德炳绑了起来。杨天赐大叫。有人指着他说:“再叫,连你一块儿绑了。”杨天赐吓傻了,从那以后他整整半年没说话。王太因带着杨天赐到处求医问药,也毫无结果。已经转入夜晚行毕的老毕摩给他指了条路,说杨天赐的名字太大了,镇不住。杨德炳就把他名字改为杨豆豆。杨豆豆在半年以后说出的第一个字是吃。杨德炳和王太因很高兴,杨豆豆开始说话了。只是他们怎么也没到,杨豆豆一直只说一个字,同龄的孩子去读书了,杨豆豆只能呆在家里,王太因走哪里,他跟到哪里。离开王太因他就哭。
杨天赐也罢,杨豆豆也罢,时光催人老,杨德炳和王太因已经八十多岁了,杨豆豆的智商还是只能说一个字。王太因接受了这样的现实,照顾智残的杨豆豆饮食起居,成为她的生存方式。而杨德炳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幻想明天醒来,杨豆豆会说一句完整的话。
“豆豆,说我要吃玉米粑。”杨德炳说。
“粑。”杨豆豆说。
杨德炳摇了摇头,说他出去借梯子翻房。
“你我都老骨头了,怕是爬得上去爬不下来,找鬼针草帮忙翻一翻。”王太因对摇摇晃晃出门的杨德炳说。
“鬼针草会来翻吗?我看他家的房子都漏,也没见他翻瓦。”
“你去试试嘛,就说是我喊他的。”
“你先把我那瓶酒藏起来再说。”杨德炳不情愿地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