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大康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说的是古时四川交通的天堑之险。虽然很难,但古时进出四川的还有驿道,“一骑红尘妃子笑”,传说一筐荔枝从重庆出发,经成都驿站送到长安皇宫,还能保持颗颗新鲜入口,证明了当时古驿道的作用。
然而,时间推进到20世纪80年代,坐落在四川南部小凉山腹地的马边彝族自治县,环境依然恶劣,交通仍旧艰难。从乐山城区到马边,会遭遇狭窄的泥石公路,它们像一条条带子,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崇山峻岭之间,单边历时一整天。短短一条一百多公里的出山公路,一头系着的是20万马边彝汉人民的乡愁,一头系着的是各级政府官员的思考!住在马边不想出山,到外面后不想回马边,这既是无数马边人的真实想法,更是马边交通落后的真实写照。
2021年1月1日,对于马边交通来说,无疑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仁沐新高速马边支线贯通,乐马通行时间缩到1小时30分以内。回顾马边交通建设的历史进程,持之以恒数十年,一代代马边人抒写了可歌可泣的交通建设赞歌。我既是见证者也是经历者,感触颇多。
那年夏末,即将毕业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搭乘一驾载着谷草的木板牛车。一头黄牛吃力地拉着板车几乎直立着爬到一座大山顶上,突然之间失重驶下谷底……我在冷汗淋淋中惊醒。不久,弱冠之年的我走出校门,怀揣“支边”的朦胧愿景,和几十个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欢快地乘车从家乡仁寿出发,向小城马边进发。一路睁大好奇的眼睛,到五通桥歇脚,看到马边方向的天边乌云重重,客车师傅却说那是马边的大山,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数十株浓荫蔽日的黄葛树高大壮观,围绕着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忘了心事,瞬间迷失在这个被称为小西湖的美景里。
第二日大早,我们怀着沉重不安的心情向那堆“乌云”挺进。由解放牌货车改装的客车载着我们,过沙嘴渡船,经清溪古镇,缓缓行驶在陡窄蛇行的泥石路上。车头在山峦叠嶂中时时仰首低眉,处处惊魂;公路于谷岭相间处常常面临万丈深渊,步步惊心……至傍晚时分,我们带着一身冷汗终于进入处于河谷地带的马边县城。虽然有惊无险,但那个心情却糟透了。
后来,我被分配到一个乡镇小学。当地未通客车,我搭乘过路车,再步行20多公里才到了学校。老乡告诉我,沿着学校门口的一条小河,又称“二十四道脚不干”,就到了金沙江边,对面就是云南。我瞬间明白,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支边人”。
寒假姗姗来迟,我怀着急迫心情返家。足足用了3天时间才回到家乡,哪还有半点回乡的喜悦。父亲知道后安慰我说,就当是出门玩了一大圈吧。可我没告诉父亲一路的担惊受怕。后来,经当地朋友推荐,我选择走“二十四道脚不干”,经沐川县213线回乡,一般用时三天时间,如果运气好只需两天时间就能到达家乡。
历史上,马边曾作为南方丝绸之路和藏羌彝民族文化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留下了丰富的多民族交融、多文化碰撞和边贸驿道文化等遗迹。但至上世纪末,马边交通闭塞, 经济落后,交通仍然是20万彝汉人民的梦想和痛点。
交通的落后给马边人民带来了诸多艰难,也给我带来无法弥补的痛。刚工作不久,眼看快到春节了,正加紧时间完成教学任务的我突然收到一封挂号信,那是熟悉的父亲笔迹,迫不及待拆开:九十六岁的曾祖母几天前突然去世,已经下葬,因为你路途遥远回家不便,所以没打电报通知你。
曾祖母在去世前一直呼唤着我的乳名……我的胸口突然很痛很痛,瞬间泪流满面。教室里鸦雀无声,懂事的学生们眼巴巴地望着我,默默陪我流泪。我的母亲去世较早,当时80多岁的曾祖母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一直承担着母亲的责任,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的生活,洗衣做饭,挑水种地,喂猪养羊,包揽了所有家务事。如果没有曾祖母,我们一家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每次我回乡都要给喜欢吃糖的曾祖母带些糖食,或是用黄桷兰花浸泡成清香扑鼻的白糖水,已经牙齿全无的曾祖母瘪着嘴一边咀嚼一边抚摸着我的头,高兴得直夸我:我的乖幺儿(曾孙子)对我真好呢!可如今,我可亲可敬可爱的曾祖母啊,我这个远走他乡的不孝子却连您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我气得当场摔了信纸,准备冲回老家狠狠责怪父亲一顿!可转念一想,父亲在信中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曾祖母走得突然,即使电报通知我也未必能在下葬前赶回去。
那年春节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曾祖母坟前祭拜,父亲看我哭得伤心,也陪着流泪。曾祖母虽然是父亲的奶奶,但和父亲一同背负家庭重担,撑起了整个家。我知道父亲也是非常难受的,只是经历的苦难多了,显得有些麻木。但父亲向我承诺,等奶奶百年时一定通知我。父亲知道奶奶对我的爱,算是切中了我的心愿。右腿残疾的奶奶也已经80多岁了,她和曾祖母同心协力养大了我的父亲和二叔,老来便随二叔一家生活。我们一家生活困难,经常没吃没穿,奶奶经常跛着脚喂养鸡鸭,栽种小菜,然后翻过牛头山,拿到两公里外的街上换些小钱,几乎全部资助我家。奶奶偷偷从二叔家拿给我家的大米面粉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在那个年代,这可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粮啊。我到县城读书后,奶奶几乎承担了我所有的路费和零用,还为身体孱弱的我准备零食。每次接过还带着奶奶体温从层层包裹的贴身小帕中拿出的角票元钞、香喷喷的炒面炒豆,我都是泪眼朦胧。奶奶总是拉着我的手鼓励:“好好读书,读出来有工作了你们家就会好的……”我总是走过山坳看不见送我的奶奶后,才任泪水肆意流下……
可是几年后,90岁高龄的奶奶离开时,父亲再一次食言了。原来,父亲曾来看我,因为不熟悉路程,居然用了四五天时间,这成了父亲不通知我的理由。收到父亲来信,我哭喊着飞快地穿过“二十四道脚不干”,来到金沙江边,乘渡轮到对面云南地界的沙滩上,点上香烛钱纸,跪倒在地,面朝家乡遥祭,任泪水随滚滚江水长流。
如今,乐(山)西(昌)高速公路建设已拉开序幕,不久的将来,马边将建成四通八达的立体交通网络。马边交通的文明进程,不仅将惠及当下群体,更将惠及子子孙孙。那望不见的乡愁,将化作最近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