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新
过去中国的村庄路口,都会有几株高大的老树,而农家的院落,里里外外也多种有桑、梓或樟、榆、柿、枣之类。后来,“桑梓”成为了故里的代称。
当年,孔子曾端坐于一棵大杏树下,以问答的方式和弟子们讨论各种学问,究天人之际。如果说,中华文化是一棵大树,那么她有着“超百万年的文化根系,上万年的文明起步,五千年的古国,两千年的中华一统实体。”(苏秉琦语)在距今五六千年前,源于关中盆地的仰韶文化的一支(以玫瑰为其图腾),与源于辽西走廊及燕山以北的红山文化的一支(以龙为其图腾),在今河北省的西部相遇,这两支重要的远古文化相互碰撞、融合、补充、重组,演义了夏、商、周的古国历史,而西周达到了一个高峰。对这一文化的高峰,孔子是景仰的,他说过“吾从周”。
中国早期的典籍中有“六经”,即《易》《书》《诗》《礼》《乐》《春秋》。孔子编集“六经”,作为课本传授给他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诗经》是“六经”之一。孔子曾说:“不学诗,无以言。”在《诗经·国风·召南》里有一首《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根据程俊英先生的译注,这首诗是人们怀念西周一位清官召虎的:高大茂密的棠梨树,不要剪它伐它,召伯曾经在树下居住、休憩。召虎为官,不辞劳苦,体察民情,纾困解难,所以人民怀念他。《史记》里有一则写他与周厉王的对话:周厉王多行暴虐,国人多有非议,厉王找来卫巫“监谤”,有非议者查到后即杀害之。不久,再也没有人议论厉王了,厉王于是得意地对召虎说:我能让非议者闭嘴。召虎就说:“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高大婆娑的老树,与人联系起来,就成为了一道文化的风景。然而,人与树相比,寿命是短暂的,也没有树再生的功能。树遭砍伐,还可以重新抽枝生芽,而人失去手足,也就从此残疾了。树是包容和利他的,鸟类、昆虫都依附于它,森林也曾经是人类祖先的家园。而今,人类的现代化程度很高了,可是树仍然是人们生活中的重要伴侣,是精神的寄托。很难设想,没有树的日子会是美好的。
树的生存方式,给人类提供了重要的启发:共生共荣,和谐相处。人们和树在一起,是闻不到血腥味的,除了包容、利他,树还有一种缓慢的力量。在长白山地下森林,我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幕:一棵高大松树强劲的根系,掀起了一块巨石。而就在不远处,一棵幼松在另一块大石脚下,显得像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我立即意识到,这便是那棵参天巨松几百年前的情形。当年大石是不会在意那小草一般模样的小松树的,一枚松果滚落于它的脚下,发出细细的小丫。然而斗转星移,生命力的推动,使松树一个年轮,又一个年轮地壮大起来,终于,从大石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长过了岩石的头顶,并进而与巨石位置颠倒了过来,大石在松树的足下,形同泥丸了。树的成长是缓慢的,但这种力量却是惊人的,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气魄。无论树苗当初的处境如何,从结果看,它都能不动声色地清除阻碍,为自己争取到充分的阳光。是大树,总要参天的。
很早的时候,人们已经意识到人与树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第二》有:“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梁朝庾信有著名的《哀江南赋》,在《序》中他写下了:“日暮途远,人间何似,将军一去,大树飘零”的痛语。东汉大将冯异在别人争功时,常倚树不语,被人呼为“大树将军”。庾信身历“侯景之乱”,怀念起这位可敬的“大树将军”来,如今,当年将军所倚大树都已零落,萧疏,真是人物皆非。
现代诗人牛汉有一首诗《悼念一棵枫树》,给过我不小的震憾。一棵大树被砍伐了,什么人伐的?为什么伐?诗人没有说,诗人只是哀悼。诗的开头这样写道:“湖边山丘上,/那棵最高大的枫树,/被伐倒了……/在秋天的一个早晨。//几个村庄/和这一片山野都听到了,/感觉到了,/枫树倒下的声响。//家家的门窗和屋瓦,/每棵树,每根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大树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它雄岸、壮美,不知从何时起它就站立在那里,仿佛从来就这样耸立着,它就是这一带的地标。人们习以为常,分享它夏荫的芬芳,分享它秋叶的绚丽。它已经和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跟这里的所有鸟兽鱼虫有关。没有大树的村庄,显出了苍凉。可是伐树者是谁?多年以后他会忏悔吗?还是会至死不悟呢?
在千姿百态的树木中,银杏带给我们一种辽阔的静美,如同远古的呼唤。银杏曾在恐龙时代盛极一时。现在的银杏是远古银杏家族中的幸存者。根据已经发现的上古化石,现存的银杏仍然保留着亿万年前的模样,扇形带凹缺的叶片,裂为两半。大约1亿年前,被子植物快速崛起,银杏躲离了舞台的中心,它们多留存于中国,以浙江天目山保护区最有代表性,这里尚有二百多棵巨大的银杏,据说,冰河时期它们在此避难。有人曾疑心银杏是否已经进入进化的末端,要不要将其归于濒危植物。可是新近研究得出的结果表明,银杏具有足够的适应潜力。还在继续进化,乐观地推测,它不但不会灭绝,还有可能东山再起,重现当年的繁华。一种古老的裸子植物,能够遗世独立至今,让人不由不肃然起敬。我因此又想起苏秉琦老人有关超百万年根系的中国文化之说,多么像一棵壮美绝伦的大树。她承传了大中华的文化基因,保持着独特的风貌,融入了与时俱进的世界文明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