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燕
下班路上遇到一位老妇人蹲在路边卖柿子,饱满熟透的柿子排在竹筛子里,个个喜庆,与老妇人身上穿的清灰布衣形成一幅幽静的岁月静好画面。被柿子通透的红吸引,买了几颗回家装果盘放在茶案上,当作喝茶时的布景。
摆了柿子的茶席,多了一份属于季节的趣味。看着盘里的柿子,竟无由地想起故乡和故乡的柿子树。
记忆里的故乡山水明朗,溪流和山岭界限分明,庄稼与田地四时不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不同的蔬果。柿子虽有大叶子,在春夏的浓绿里并不显眼,只有等深秋过后,高大的板栗、核桃和梨树都掉光了叶子,柿子树的身影才突兀出来。身形不挺拔的枝条上挂满红绿相间的柿子,残留的几片柿子叶,风吹过时摇摇晃晃。
在我幼小时已有了叶落时的飘零感。柿子树叶片掉光,只余已经红透的柿子在枝条的时候,故乡的冬天便来了。
那时候的冬天会下雪,雪压在铁青的树皮上,柿子红透了灰色的天幕,像挂了一树火红的灯笼,喜鹊和斑鸠争相啄食红透了的柿子。这样的画面常常出现在村里待嫁姑娘的鞋垫上。有一些柿子等不到熟透掉落在地上,地面早铺满了落叶,摔得不碎的捡回家还能吃。能留在树上红透的柿子,母亲叫它们油柿子。
油柿子不多,全村数得出几户人家有。故乡还有一种柿子青皮时也能吃,但我却不能晓得它的品种。村里人把所有的柿子都统一叫柿子,梨就不一样了,有秤砣梨、脆皮梨、黄梨、薄皮梨,苹果有红苹果、青苹果。也都不是书面的名字,那时候读过书的人不多,树木水果的名字大多来自它们呈现出的最容易辨别的性格。
青皮柿子红起来不如油柿子那样喜庆,叶子刚落,果皮从绿色转黄,多数会被采摘下来捂在玉米絮里,过上一段时日,果皮黄里泛红,果肉变软,轻轻一掰露出粉黄的果肉,入口甜糯,不像油柿子会流淌汁水。
没熟的柿子还能放在柴火锅底烧熟吃,也能煮熟了吃。放在灶里烧,挨着柴火一面色泽渐渐发白,裂口的地方呼出白气,汁水随之而出,烧出来的柿子没有涩味,只是吃多了胃会不舒服。小时候买得起糖的家庭不多,甜食基本来自水果菜蔬,冬季水果少,柿子稀奇起来。
到了杀年猪的时节,果木萧肃,天空和气温都是灰蒙蒙的。瓦梁上有飞雪,鸟雀在竹上歇息,木炭火里烤热一颗柿子,慢慢地吃……想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事。突然有了一种难言的情绪,那些画面里有过的亲人和景物,大多远逝或正在老去。
故乡除了柿子,还有许多事值得去写,只是讲起来会想起近年的事,便有了辛劳和无常的感慨。说起来我和故乡的缘分极浅,七岁便随着家人背井离乡,偶有回去,也是匆匆半日。故乡在一次又一次的渐行渐远里越来越疏离,也越来越难以忘怀。
生命里的很多气息带着故乡的基因,萝卜的味道、青菜的气息,天空无意飘过的一朵云都会让人想起一些往事,也会想起故乡。那树油柿子是小外婆家的,她家还有两棵青苹果树,需要磨人吃和喂猪的玉米面,就得去小外婆家,用那两扇大石磨。
那时候的村子,土地一年到头的劳作收成仅能果腹,养猪喂牛推磨是半大孩子的事。小外婆的石磨要三个半大孩子合力才能推动,小姨妈、小姐姐和我用木棒从石磨的三个缝隙里套上绳子,架在肩头,一起用力才能跟着石磨走。石磨重,却比小手磨效率高,一斗玉米籽小半个时辰能全部磨成面粉,磨好的玉米面用筛子过筛,粗的糠用来喂猪,细面人吃。
经年下来,围绕石磨的土埂被推磨人踩出了深深的印痕,溜光油滑。后来读书时老师讲一位读书人读书时喜欢来回踱步,把地面踩出了一道沟,我便想起了推石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村里有了电,10年前村里有了公路,石磨被电磨取代。
有电磨后,山后的石场再没有石匠取石头打磨子,修磨子的老人走了后,多数人家的石磨闲置了下来。仅剩几户人家留了扇小的手磨,逢年过节推豆花吃的时候用用。
小外婆和小外公离世后,他们的子女先后离开了故乡。前年回老家,小外婆的房子已经倾颓塌陷,我在枯朽的乱木堆里找到那两扇大石磨,还稳稳架在磨桩上,仅平齐我的腰部。小时候推磨,我得努力勾着脚才到肩头。
旁边那口曾经灌满溪水的青石水缸经年不用,已开裂,磨坊的夯土墙爬满了青苔。一切都是荒败的模样。苹果树被杂草取代。油柿子树站立过的地方被杜仲树替代,那里原来还有一棵枇杷树、一棵核桃树,不远处还有过一丛芭蕉。
记忆里的果木消失殆尽。那一刻,有站在故乡寻不见故乡的落魄,我成为时间的流浪者。古人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古人有桃花依旧笑春风,古人还有月是故乡明……
这是一个快速奔跑的时代,故乡终会随着我的记忆走散。曾和母亲谈起过村里人家的果树为什么要留一部分在树上,母亲说草木果蔬不可摘光取尽,要留一些给土地和禽鸟。果盘里的柿子才放了两天,一个起了黑斑,另外一个裂口流出了汁水。汁水透亮如油,不能再放了。尝了一口流汁水的那颗柿子,果肉亮晶晶的,满口香甜,竟然有故乡的味道。
目光越过紫云山头,想起故乡的柿子挂在枝头,红彤彤的喜庆,斑鸠和喜鹊飞拢来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