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夫基
◎故乡河
这条河曾被我追着跑
直到溜进另一座山的背后
而不知什么时辰
变成彩带，死死勒住我的腰
入秋后，它胆大包天
梦里居然从我体内穿肠而过
◎三丈之外
石径弯弯，流水弯弯
三丈之外
鲜花长不过杂草
时间变化着人的嘴脸
那时候，我相信许多假的东西
这时候，我怀疑许多真的东西
嗨，风中的燕子
我想问一问
空中也需要侧身吗？
◎爬山记
爬啊，左弯右拐
向上的路上，忘了看风景
站在山顶向云挥挥手
风声：啊啧啧，多么伟岸
事到如今
上山难
下山更难
◎谎言
早春
我们在村口
谈论那只犄角弯曲的羊
和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人
几声布谷飘过来
沉默了片刻
沙库阿玛转过身
眼眶潮湿，轻声叹息
再转过身说，尘埃飞进了眼睛
她轻松地摊摊手
◎对故乡或幸福的点点描述
时间依然很轻，一跃
翻过了多少个年头
山脚下，人们依然
跳篝火、喊月亮、寻爱情
这片土地上
千万人口，两户人家
不是血亲，就是姻亲
当我从出生开始
许多男人成了我父亲
许多女人成了我母亲
抬头看看天空的彩裙
低头摸摸大地的额头
眼前的蕨苔、土豆花、荠菜、车前草
或许就是我的来生
天上的细雨或许是外婆的化身
此刻正飘落在我脸上
◎对绿皮火车的追踪思念
呜——
一声长鸣，惊醒了
村庄、河流、山谷
回音正好落在牧人木呷的心头
牧人木呷就是我爷爷
从此，千年神话飘落山水间
从此，蒙上眼睛我也能看见
挎着黄书包的自己扒进了第七节
车厢
时间飞到了昨天
我送大女儿到火车站
真好，每张脸都是花朵
你长成了你的模样
我长成了我的模样
◎风一吹
风一吹
风就成了自己
轻轻一扭腰
路边的草们
开始慌张起来
一下午不停地抖索
不远处，几株荞麦秆
不顾一切地抱紧对方
一松手，从此便是天涯
只有眼前的石头
不动声色
一如昨天或前天
◎在凉山
在凉山
心伤了
钻进阿妈的披毡里
让她裹紧
太阳下山的时候
喝酒吧
是是非非都是一碗酒
在问候或嬉闹间
让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月亮出来的时候
唱歌吧
恩恩怨怨都是一首歌
唱着唱着
你会变成妹妹嘴里的词
在凉山
睡眠总是甜甜的
一觉醒来发现
血管里回响着
金沙江的涛声
◎在莫获拉达
我看见，少年的牧鞭一甩
白云被赶成牛羊
我看见，少女的口弦一拨
昨天被拉回眼前
我还看见，山头的月亮一出
羞羞地，倒挂在妹妹的脸上
◎山情
父辈们代代守着
一座座的山
他们死了
这山就归了我
他们死后，火葬在山梁上
尸骨铺高或壮大山体
魂魄化作草木和森林
山成了我名副其实的故乡
风来了，我喊一声爹
你要穿好衣
雨来了，我喊一声娘
你要盖好被
再后来
我把山扎叠成行囊
爬山涉水，穿街走巷
山啊，我背不动你
山啊，我会背着你
◎母亲
母亲做的荞馍
圆圆的、黄黄的
馍上有她粗糙的指纹
我常把它捧在手心
细细打量
深怕咬痛母亲的手
母亲唱的乡谣
凉凉的、甜甜的
像春雨，滴滴答答
一直飘落在童年的天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
边唱边含着泪微笑
一唱，春天就近了
再唱，时光就远了
我啃着荞馍走过昨天
在远方一回头
母亲就成了山岗上小小的坟茔
那是世上最美的角落
让人牵挂，令人担忧
◎草的倾诉
亲爱的羊
你们的嘴惊动了我的梦
我遍体鳞伤，伤口交错
但我不喊苦，也不喊痛
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
不就是让你们吃掉吗
我的肉成为你们嘴里的甜
或胃里的香
谢谢你们成就了我生命的完美
亲爱的羊
我身体里有大地的声音
也有春天的秘密和乳汁
请你们细心聆听和咀嚼
这样，你们和万物连在了一起
现在，你们已水足饭饱
恳请你们尿在我的头顶
恳请你们踩响我的骨头
恳请你们啃净我的身体
这样，经过夜色的浇灌和发酵
明早我的长势会更茂盛
亲爱的羊
夏天很快就过去
我把剩下的肉体放在
秋天的脸庞上
我要缩回大地的身体里去了
等待明年春来
我们能否还再相见
◎颂歌
翻过山的草
更茂盛，更细嫩
羊啊，你要吃个够
含着泪的歌
更撕心，更裂肺
哥啊，你要唱个够
真爱就那么一次
并不甜，却很美
妹啊，你要爱个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