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觉得,这辈子,能像手艺人那样养活自己,就是一种稳稳当当的人生了。
想起我进城那年,我妈对我的忧心:“娃,你又没啥手艺,能养活自己吗?”在城里二十多年的时光,我把自己养活了,还把一个家养活了。我妈放心了,我爸还夸我,功劳大大的。
手工艺人的那些作品,包含着他们的智慧和体温,也是这个工业时代最富有人情味的东西。在古代中国,手工艺人是四大阶层的一部分。但不要就手工艺人的本领进行宏大叙事,他们一手一脚做的,有时也就是为了挣一口饭吃。
中秋时,我很想吃一口那时候乡下打的月饼。最好吃的食物,除了对天然食材的烹制,其实还是用一颗心在浸透。嫦娥、玉兔、桂树,是老祖宗们想象出来的意境,刻在月饼模子上,图案中间为月宫琼楼,里面是嫦娥起舞、玉兔捣药、吴刚伐桂……当你吃着用这模子打出来的月饼,关于中秋的思念,就已悄然在食物里发酵了。而吃着那些工厂车间里出来的月饼,只是用来饱肚子的,它不能润湿我对那个明月之夜的情感。
在乡间大地游走,我常看见那些貌不惊人身着粗布衣裳的农人,他们都暗藏一手手工绝活,也许是他们更接近于泥土,更多地面朝青天感受风雨雷电,他们永远是那么谦卑的样子,望着他们平静地展示手工技艺,我只有屏住呼吸,缩小自己某一时刻曾经狂躁的内心。
老乡宋二毛,他在一粒糯米上雕字,一粒糯米直径只有几毫米,可他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用一把刻刀在米粒上雕出了三个字:“马耳坡”,这是我故乡的一个山梁,三个字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二毛说,他当初流落江湖,跟师傅学到这门手艺,就是刻下的这三个字。
而今,村子里荒凉了,二毛还是在乡里种地为生,偶尔到镇里、城里去展示他这一“雕虫小技”,路人皆为惊叹。我问过二毛,干嘛不用这门绝活求生,二毛哈哈一笑,还得靠种粮食把人养活。我想起自己,也算是一个卖文为生的人,这些年文字耗干了气血,把头发染白,发现自己也是在借文字这个工具谋取一点名利,没有二毛这么纯粹,汗颜。我知道,二毛的手艺,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没有传人了。
一棵百年老树死了,得把它的身子留下。我认识的老刘,就是做根雕的,那些老朽树桩,经过选型和雕琢,就成了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这门战国时代就开创了的手艺,到老刘他们这一代,其间朝露晚霞,多少天光显影。我想象着古代的宫廷,也应该有这样的根雕摆放,升腾着一股股大地之气。有一次,老刘送了我一个根雕的茶几,半夜我口干起来喝水,忽然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呼呼风声,是外面起风了,风灌进来,遇到了这根雕,前世的树也醒来,风遇到了风。
还有酿酒人、老木匠、皮影人、制琴师、捏面人……这些手艺和手艺人,已经像绿皮火车一样,缓缓驶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视线,真的需要抢救一下,这是一项有良心的千秋大事。
有一个外国作家,来到中国寻访手工艺,还写了一本书,他说,当没有了手工业以后,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些经过人与人之间沟通之后制作出来的物品,使用起来是那么地适合自己的身体,还因为它们是经过手工一下下地做出来的,所以它们自身都是有着体温,这体温让使用它的人感觉温暖。
温暖,不要消失在人间。快快归来,手艺人。